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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主义就是自由 | Communism is Freedom ——﹝丹麦﹞索伦·莫乌(Søren Mau)

﹝丹麦﹞索伦·莫乌(Søren Mau)

2023年7月18日
韩达 翻译、GnothiSeauton 校订

本文作者Søren Mau,译自英文"Communism is Freedom",2023年7月18日发表于Verso Blogs,原文发表在Information,是由Sherilyn Nicolette Hellberg从丹麦文译为英文的。

关于未来社会的观念本身不会给我们带来一个更美好的未来,但是这些观念可以在集体斗争中起到方位点的作用。我们为之奋斗的共产主义应该是什么样子呢?

很少有人还在为资本主义辩护。大多数人已经意识到了资本主义的荒谬性,对现存制度的批判通常是在向唱诗班布道,因为意识形态冲突不再是捍卫资本主义者和反对资本主义者之间的冲突,而是在希望和顺从之间的冲突。作为反资本主义者,我们今天的任务与其说是让其他人相信资本主义具有破坏性,不如说是为了强化人们对于用一种截然不同且更好的方式来组织我们共同生活的实际可能性的信念。
  与大多数知识分子由于虚荣心作祟而赞同这一信念相反,强化这种信念通常不是一个具有正确观点、论据和分析的议题。更确切地说,这是因为拥有能够与他人一起行动并做出改变的具体经验的结果。如果说20世纪初成千上万的人认为社会主义是触手可及的真正可能,那不是因为社会主义知识分子最终成功地设法使其论点变得足够清晰,而是因为工人运动在其全盛时期创建了政治组织,这些组织能够通过集体行动给人们带来切实改善其生活质量的生活经验。如果没有对集体行动改变历史进程的能力的自信心相伴,美好的乌托邦就毫无意义,而这样的信心是无法通过有效的论据来唤起的:政治共同体是关于另一个更美好社会的信念的必然基础。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信念不重要。关于美好社会的信念本身永远不会创造历史性的变化,但这并不妨碍它们成为这一进程的一部分。在适当的政治和历史环境中,信念可以起到方位点的作用,帮助我们决定如何行动。这就是为什么讨论一个自由社会应该是什么样子,这是有意义的。而反资本主义者忽视它已太过久长。
  幸运的是,有迹象表明情况正在发生变化。越来越多的人在思考后资本主义社会应当是什么样子,关于这些议题的讨论正在激增:“去增长共产主义”、“半球社会主义”、“全自动奢侈共产主义”,“后稀缺社会”、“抢救共产主义(salvage communism)”和“世界公社”。去年,M.E.奥布莱恩(M.E. O’Brien)和埃曼·阿卜杜勒哈迪(Eman Abdelhadi)发表了关于共产主义纽约市的愿景宣言——《人人有份:纽约公社口述史,2052-2072》(Everything for Everyone: An Oral History of the New York Commune, 2052-2072),其他作者包括亚伦·贝纳纳夫(Aaron Benanav)、贾斯珀·伯恩斯(Jasper Bernes)和科迪莉亚·贝尔顿(Cordelia Belton),目前都正在撰写关于共产主义的著作,并有望很快出版,这势必会对当前有关我们的共产主义未来的经济和政治结构的讨论做出重要贡献。

#共产主义就是民主

在资本主义制度下,一个社会的经济活动是根据一个单一原则组织起来的:利润。关于生产什么、生产多少、由谁生产、应该在哪里生产和如何生产以及由谁获得生产收益等大部分决策,都留给了追求利润的私人行为者。共产主义不在于用另一个经济原则取代这个原则,而在于让有关如何组织我们共享的活动和资源的民主决策成为可能。
  人类是社会性存在,因为人是群居的,为了生存而相互依赖;人类也是自然性存在,因为人依赖于一个不属于任何个体从而属于所有人的生态系统。个体获取自身生存的物质条件总是以社会关系为中介,换而言之,这始终是一个政治议题,为此,自由绝不可能仅仅在于没有凌驾于个体之上的共同体权力,而且还必须在于个体参与政治进程的可能性之中,这些政治进程塑造了诸个体与其生存条件之间的关系。换句话说,人类天生就是政治动物,其自由只能通过集体自决,或者我们称之为民主的方式来实现和维持。共产主义就是尽可能认真地对待这一民主理想的志向,它本身也是一种自由的愿景。正如艾伦·梅克辛斯·伍德(Ellen Meiksins Wood)所言,民主必须“民主不仅需要被重新视为一种政治范畴,而且也需要被看成是一个经济范畴,[……即]作为一种经济调节器、作为一种经济的驱动机制。”(按:吕薇洲、邢文增、刘海霞译,《民主反对资本主义之《作为经济机制的民主》》 )

#绝非一种生活方式

共产主义并不意味着一种特定的美好生活理念。共产主义不是一种生活方式,也不是一种将个体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作为政治决策对象的幻想;它不是一种浪漫的共同体崇拜或者一个公社、百乐餐(或译石头汤,potlucks)和DIY文化的梦想。共产主义是一种旨在建立制度的艰难尝试,以确保最高程度的个体自由以及对那些必然由社会成员所共有的人类生活各方面的民主控制。对内向者和遁世者,及对热情的集体主义者,共产主义一样重要。
  共产主义依赖于这样一种承认,即我们生活的某些方面在本体论上是属于集体的,因此不能将其留给个体去处理。最佳例子就是土地:最初它属于没有哪个人,而是属于所有人,这就是为什么有关如何处置它的决策必须是民主决策。我们共有的生存条件的共同化(communization),并非基于这一道德主张之上,即共同的或集体的在某种程度上比个体的更出色、更好或更重要,而是基于一种简单的见解——即人类物种的再生产在本身就是社会性的,那么,其共同方面的完全民主化是这一事实的唯一合理结果。然而,生活中所有可以个体地处理的方面,通常仍然是一些个体的问题。
  共产主义的根本条件是使社会生活的基本条件处于民主控制之下。国家将被废除,所有私营企业将消失,所有私人所有的生产资料——土地、建筑、机器等——以及上层阶级的财富都将被征用。与此同时,需要建立新的机构,这些机构不仅将接管我们今天通常与国家联系在一起的许多职能,还将管理和监督经济。
  因此,紧要的是民主制度广泛而全面的扩张。与其将经济决策留给市场力量,不如由我们来决定我们想要什么。

#公社

我们把共产主义制度结构的基本单位称为公社。每个人都必须选择一个源公社(home commune),但每个人都可以生活在其选择的任何公社。公社的规模有所不同,这取决于它们的革命初期以及它们特定的地理、文化和历史背景。一些公社将高度城市化,其居民——我们姑且称之为公社社员——数以百万计,而位于人口稀少地区或荒岛上的公社可能只有很少的居民,至少起初阶段是如此。共产主义将逐渐缩小城乡差异,但首先在几个世纪剧烈的资本主义城市化所塑造的世界中建立共产主义是必要的,这意味着诸如东京或上海这样的高度城市化地区将不得不转变为几个大型城市公社。
  理想情况下,每个公社将掌控一切满足其社员的需要的必要之物,从土地、水、能源以及其他自然资源到劳动力、技术、研究和教育。决策通常应由受其影响者或尽可能紧密相关者制定,以确保高度自治,并尽量减少非民主的中央集权的风险。
  在实践中,这是一个难以实现的理想,部分原因是所有公社的基本条件之一是拥有一个稳定的生物圈,而这只能通过对我们共同的自然资源的使用进行某种形式的全球监管来保证。此外,公社之间的合作也有明显的好处。例如,两个相邻的公社可能决定将其资源集中用于基础设施或教育方面。公社之间的这种协议可能导致某种金字塔结构,其中包括拥有决策权的政治机构以及协调、知识共享和互惠援助的讨论会。
  在共产主义制度下,全民公决将更为普遍,但并非所有决策都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制定,因此仍然需要有代表大会,其席位可以通过选举和抽签相结合的方式填补,这将消解政治精英的形成和如市场一般的政治专业化。
  也许公社最重要的任务是通过并执行取代市场机制的经济计划。大致流程类似于此:所有公社社员和生产设施将定期报告其所需所求,并根据关于这些所需所求的公开数据以及现有资源和生产能力,不同的政治组织将提出概述两年期生产目标的经济计划草案。在举行公开会议、听证会以及各种形式的公开辩论的同时,将多次重复这一进程,以确保最大程度的民主参与。最后,一项最终方案将通过全民公决获得通过。代表大会和生产单位将会联合制定出有关具体执行细则的决策。

#公共部门

在共产主义制度下,经济将分为两个部门。亚伦·贝纳纳夫借用马克思的术语,将其称之为必然王国自由王国。 我们也可以称之为公共部门和私营部门。在公共部门,或必然王国,正如贝纳纳夫所指出,“我们将会对集体再生产所需的必要劳动进行分派,……在划分职责的同时需要考虑到个体的禀赋和倾向”(按:谢欣译《后稀缺:自动化与未来工作》第96页,有改动)其中包括农业、医疗保健、住房、教育、科研、育儿、养老、公共交通、基础设施、媒体、消费品,以及我们今天所说的资本货品。
  上面描述的两年计划可以被看作是公共部门生产的所有产品的清单,然后可以将其转换成达到这些目标所需要的一定数量的劳动时间。理想情况下,这些劳动时间将在胜任工作的成年公社社员中平均分配,具体任务将根据每个人的能力和需求进行分派。因此,比如说每个人都可能被要求每周工作20个小时。
  在资本主义中,很大一部分维持生命最必需的劳动被忽视或私有化为无报酬的家务劳动。有偿和无偿劳动、生产和再生产的这种资本主义分隔,作为性别压迫的重要来源,将会在共产主义中消失,再生产劳动将被视为公社分担的工作量的一部分。
  为了确保公社的需求与公社社员的需求和能力相一致,可以采用各种激励措施——例如,一项特别不受欢迎的任务可以算作两倍工作时间,或者附带享有特殊待遇,诸如获得更具吸引力的住房或工作条件之类。较受欢迎的任务可以通过抽签分配,或者跟不受待见的任务捆绑在一起。类似的策略可以用来确保公社的教育系统能够满足公社的预期需求,以避免专业劳动力的短缺。那么,就有可能建立一种劳动分工,通过这种方式,大多数任务都同样具有吸引力,而且某些人群不会被迫承担最糟糕的任务,如同其目前在资本主义中的遭遇。
  公共部门生产的任何东西都将在不使用货币的情况下进行分配。住房、医疗保健、医药、教育、育儿、公共交通以及公共餐厅的餐食都将免费对所有人开放,不受限制。住房将通过抽签和候补名单进行分配。正如丹麦政治家 佩尔·德拉斯特德(Pelle Dragsted)最近所建议的那样,公共图书馆所据的基本理念可以扩展到诸如器械、自行车、乐器、艺术和服装等领域。
  与千差万别的个体偏好相关的消费品(我喜欢喝苦艾酒,你可能更喜欢雪利酒)可以用数字兑换券“购买”。所有公社社员每周都会收到可用于公共仓库提供的服务和产品的兑换券。它不是货币,因为兑换券是个人的,并在一段时间后会过期(比如说三个月),这意味着它们不能用于转让和积累。

#私营部门

公社将生产和分配一切必需品,以便所有公社社员能够过上美好、长久、健康和稳定的生活。它将负责建造和维护住房、电力、道路、卫生、铁路和互联网;它将为你生产食物、药品、衣服、手机、家具、电视和书籍;它会照顾你、你的孩子、老人和病人。
  但公社无法满足公社社员的所有需求。在资本主义中,诸个体的有效需求决定了生产的是什么:“社会权力就成为私人的私有权力”,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所说的那样(按: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marx-engels-2/44/009.htm)。在共产主义中,关于生产什么产品的决定将以民主方式做出,这意味着公社可能决定不生产某些产品,即使一些公社社员想要生产它们。在这种情况下,公社社员通常可以在自由时间自行生产这些东西。
  公社已经决定将不包括在其经济计划中的产品可以交由私营部门生产,或称在自由王国中生产,也就是说,公社社员可以在自由时间管理社会经济的一部分。在此,每个人都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产和交易,并保持在一定的民主决定的限度内(例如,不生产或交换人类、武器或硬毒品)。公社社员还将能够创建可以简化和规范交换行为的制度和技术——例如,创造某种货币。
  例如,设想一下,为了减少每个人的劳动时间,我们已做出民主决定,公社将只生产一种颜色的自行车。如果一位公社社员迫切地想要一辆红色自行车,那就可以从公共仓库(当然就像其他所有东西一样是免费的)领取一辆没有上漆的自行车,然后自行上漆。或者,可以把自行车带到由一群公社社员在自由时间内建立的自行车工场,并用给自行车上漆来与其交换其他东西。但愿这个例子阐明了,“私营部门”基本上只是公社社员在自由时间所从事的生产活动的一个称谓。
  这两个部门之间的界限将由公社以民主方式划定。每一次,这都取决于这个问题:这是我们同意承担集体责任的需要,还是我们留给公社社员自行处理的某些东西?公社将提供用于公共部门以外生产所需的能源、建筑和原材料,要不是免费,要不就是以产品或服务作为交换。
  可是,这个私营部门难道不就是资本主义的另一种形式吗?答案为否,因为公社总是保证所有社员能够无条件地获得生活必需品,这意味着公社总是可以完全退出私营部门。土地、住房和劳动力永远不会成为商品。货币将仅仅作为一种交换手段而存在,不可能被用来赋予某些人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权力。

#共产主义中的生活

几个世纪以来,资本主义一直将利润置于自然之上,结果就是,我们现在只剩下共产主义作家埃斯基尔·哈尔伯格(Eskil Halberg)所说的一个需要修缮的星球。我们需要抢救集体(The Salvage Collective)在其2021年的宣言《工人的悲剧》(The Tragedy of the Worker)中所称的抢救共产主义,这意味着公社资源的很大一部分需要致力于生态恢复。我们的共同资源的民主化将使我们能够规范自然资源的使用,从而确保人类后代以及与我们共享地球的其他生物的生存条件。
  我在这里所描述的共产主义的理念与资本主义以及20世纪的威权的国家社会主义都截然不同。那么,我们为什么坚持将之称为“共产主义”呢,这个词与斯大林式的独裁统治联系已如此密切?原因一样,我们不应该因为德意志民主共和国或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而放弃“民主政体”(democracy)的概念。有些词值得我们为之奋斗,我们不该把共产主义的概念拱手让与典型的资产阶级历史虚假化,我们应该坚持延续这一长期、不间断的传统,明确反对威权的国家社会主义,这一传统已经在共产主义旗帜下为建立一个自由社会而奋斗了逾一个半世纪。
  那么,在共产主义中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呢?首先,一个共产主义社会将是自由的、无阶级的和多元的。共产主义将给予每个人按照自己的意愿塑造自己生活的自由。共产主义的意思是这些:更民主的决策、更少的工作时间、更好的住房、更美味的食物和一个稳定的生物圈,以及资本主义永远无法提供的事物——经济安全。在资本主义中,你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裁员、通货膨胀或者一场把你彻底击垮的经济危机;在共产主义中,将不会有人需要害怕获得基本生活必需品的途径被切断。换句话说,共产主义生活将会是自由、安全和美好的——对所有人都是如此。

转自﹝丹麦﹞索伦·莫乌《共产主义就是自由》(2023年7月18日)